雾都柠檬happiness

夜话: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卿姀:

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迎接2016年的元旦时,我正坐在南下的夜行巴士里。时钟敲过零点的那一刻,我掀开车窗的帘向外看,只能看到沉默后退的高速公路,漆黑、荒芜。我感到口渴,打算扭开瓶盖,些微的颠簸又让我停下手。那天出发之前在京都站附近的店匆匆吃过一碗面,心里翻涌着对于未知旅程的期待太强烈,生生压下了口味不适带来的难以下咽。 
 
上车之前每个人拿到一瓶茶,以及一双干净的纸拖鞋。开车的师傅在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几次,播报站名的声音低沉温柔。整个车厢都很安静,其余乘客好似都已习惯了这样的交通方式,陷入到睡眠之中。 
 
我在那段途中第一次“见到”神户。彼时车刚好行驶在高架桥上,映入视野中的是一片港口,灯火闪烁着,星星点点。我一直盯着那片光看,觉得眼睛发酸。回过神来匆忙打开地图的定位,才知道那是神户。后来我也真切地贴近过这个城市,可是最叫我悸动的,反而还是最初那份漫不经心的美丽,就那样,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眼前。 
 
 
如此。去年的新年,我曾搭乘八个小时的夜行巴士,去往位于日本列岛南端的熊本,目的地是一个小镇,名唤阿苏。 
 
时隔一年再写下这些事情。我始终是记得的,存在于回忆之中那些缱绻却没有被磨灭分毫。年月辗转,四季交替,所有深浅不一的风景都像是倒带那样飞速回转,然后在某一个印象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抵达之前,我一连错过了两趟从市里出发到阿苏的电车。第一次是搞错了换乘的车站,询问工作人员的时候,对方抬头看了一眼时刻表,告诉我下一班在一个小时之后。于是我在附近晃悠了一阵,没想到又记错了时间,最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电车就从我面前驶离视线。乡下的生活节奏缓慢,慢得让人怀疑可供消磨的时光同澄澈的冬日暖阳一样绵长。 
 
终于抵达时,没有立即去找下榻的旅馆。反而提着我所有的行李马不停蹄赶向第一个原计划中的地点。阿苏的美,旖旎并且壮阔。远处的峰峦连绵起伏,起了一层雾,近处有树林、草野。视野尽头是一片绚烂的晚霞,像是颜料盒被打翻在了天幕上。所有一切都是自然该有的样子。 
 
怪我在京都生活久了,全然忘记了乡下的交通,每日只在范围时间内运行有限的几辆车。我想你猜到了,当我自美景之中回神时,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下山的车。地图显示距离山底下最近的一个车站需要步行十二公里,当时我独自带着我沉重的行李,头一天晚上未曾合眼的疲倦也恬不知耻地缠上身来,最糟糕的事情是,天色正在一点点暗淡。 
 
即便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让我打算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我还是必须要承认,在我认命地往回走的路上,刚好碰到池山优树是件多么意外并且幸运的事情。那天他们一家人按照元旦的传统,正去往神社参拜的路上。刚好捎上了不知所措的我,并且通过几句交谈,热情决定带我一同去神社。 
 
是他教我浣手,教我许愿,带我一起抽签,拉着我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甚至那天的最后,一家人无视我百般推辞,一路把我送到旅馆。 
 
是2016最初的时候老天送我的惊喜啊。即便我同这个人在后来的相处之中产生了诸多误会甚至已然不再联络,我对他仍然感谢,因为他教给我许多。简直像是某种甜蜜的惆怅,我甚至情愿相信那一天错过了那么多趟车,都只是为了让我邂逅最难忘的晚霞,以及他。 
 
 
在阿苏的时候邂逅了一家特别的糕点屋。特别的并不是店铺只有周末营业,而是这家糕点屋,被作为了铁道的其中一个车站。我光顾的那一天正赶上店长的朋友们都来拜年,店里只得我一个面生的顾客。 
 
大家都对我都很热情,当时一个开手工店的阿姨送我的一支皮制吊坠,现在还挂在我的钱包上。真正是在日本乡下才体会得到的温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人家的店里坐了一下午之久。 
 
阿苏很冷,以至于每一段呼吸都要放得很慢。店家抱了一席棉毯给我,做兼职的小哥陪我喝茶聊天,途中还弹了一曲乌克丽丽。女主人抱着女儿,指着远处的一个方向给我说,仔细看,在山的裂缝之中有一块巨石,恰好被夹在两缝之中,天然形成,不曾掉落。当地称作“免之石”,也算一处闻名的观光之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着眼睛看,却只看到归巢的倦鸟没入浓重的山影。 
 
有些遗憾的是,后来熊本县遭遇地震,在新闻中看到那一“神迹”因为大地的颤动而坠落。 
 
 
 
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在第一次亲眼见到富士山之前,我看过无数关于这座山的照片。作为日本国闻名世界的标志出现也好,刊登于地理杂志上壮阔的照片也好,甚至我的朋友之中有人早上突然做下了决定,自驾从京都出发,奔波一路,在傍晚时分发来了和富士山的合影。 
 
我想也许我并不能体味富士山之于日本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怀,却记得真真切切看到富士山的时候那种震动。——即便只是坐在速度飞快的新干线上,自窗户望出去的匆匆一瞥。是在去镰仓的途中,当时天气很好,富士山腰云雾缭绕,明明很遥远,却又觉得非常近,近得山顶晶莹的积雪都看得分明。我听到了周围孩子欣然呼唤,甚至想要加入他们,成年人的自觉却叫我闭紧了嘴巴。却仍旧猝不及防地眼眶灼热。 
 
在镰仓停留了一周,其中抽出一天时间去了东京。见到了在网上结识的友人,也多亏得他,路痴如我竟没有在东京迷路。逛了银座,代代木公园,代官山的Tsutaya,一起在新宿吃完饭,本来已经有了道别的念头,我又突生一念,说要么我们去看东京塔。他听完,把眼睛从取景器上移开,看向我。 
 
关于东京塔的印象,就是两个人带着疲惫地换乘地铁,刚刚才出站,见到远处的东京塔高高矗立,立马又容光焕发。时间都快要擦过凌晨,整条街上没剩下几个人,我和他一直走啊走,路上谈了些什么已然记不清。后来他给我拍照,为了把东京塔一并拍进去,整个人几乎躺在地上按快门。 
 
真的很开心。 
 
我们在东京塔底下坐下来,身畔便是东京早发的樱花。灯光温柔,夜色凉薄,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暗哑。 
 
 
我一直都喜欢记录过去的事情,依赖着时间推移,粘在事物表层的情绪都会逐渐脱落,从而不费力气就露出本来面目。总认为写作是一份非常私密的事情,因为文字背后是无数总结与反省。美好与痛楚都值得妥善保管,尤其是后者。总是需要许多拉扯、梳理,将那些千疮百孔的地方抚平,最终不动声色地接纳它。是以我能够坦然并且平和,目光笔直地穿过岁月。 
 
同我熟悉的人会觉得文字与本人相差甚多。我不否认。文字本质上是往事里诸多动人片段的集合。我应该感慨我的记性不错,是以才能够不断地从过往经历里提取原料并加以浓缩,像一幅水墨,捂热了化开,依然醇厚温和。 
 
而当下的我,明显要轻狂许多。 
 
 
 
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按常识来说,伤口总是在晚上最疼。因为周遭过于安静,人的注意力便更多地集中在疼痛上。 
 
小时候莫名其妙受过许多伤,最早的印象是上学前班时,被瑞士军刀上的小剪刀划烂了左手心,早已忘记当时的痛觉,只记得伤口结痂的时候,是一个叉的形状。上了小学之后,摔跤擦破了皮肉,或是被刀削到手指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以前我对疼痛并没有那样敏感。 
 
直到初中的时候害了严重的病,辗转各大医院,寒暑假通通用来住院。日日输液,导致左右手全是针孔。隔三差五采血,还做过骨髓穿刺。 
 
其实做穿刺的时候打了麻醉,我一声都没有哭。后来药效退了,痛觉才后知后觉地从身体的深处一阵阵袭来。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因为贫血,不仅仅觉得痛,并且总觉得寒冷。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面色惨淡蜡黄,无论喝多少水嘴唇依旧非常干涩。与此同时落在我身上的还有家庭的种种不幸。身心的孱弱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人变得非常绝望。 


我在《尺雪》里描写南原的一个场面时,非常符合我自己的经历:在许多个午夜梦回的夜晚紧紧蜷缩在一起,都缓和不了那样一种从四肢百骸泛起的冷意。 

 
而如今我写下这些字,轻描淡写也像是谈起他人的故事。 
 
我常常认为自己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揠苗助长的那种。还没来得及好好储藏许多必要的东西,便被迫放弃了。从前我向老天叩问过多次,何以让我年纪轻轻就经受这样多。然而我终于是挺过来了。后来我知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有理不清的头绪,之后经历另外一件事情便会恍然大悟。你只是需要等。 
 
而到了最近,我偶尔会问自己,不断地读书、行走,结交新的朋友,在这些过程中自己究竟得到什么。 
 
大概有了初步的答案——阅读时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感同身受,旅途中每次热泪盈眶的颠沛和奔走,因缘里所有注定的错过与邂逅。原来所有人都是生而孤独,所以才分外感谢能够和别人契合的那部分,才那么渴望遇到与自己相类的同谋。 
 
有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途经鸭川。那一日天空异常漂亮,我站在桥的右端,刚刚拿出相机,却正好看到,在桥的左端,一位骑行的青年停下来,拿着手机朝着跟我一样的方向取景。我赶紧将眼前的画面记录下来。 
 
日光穿透云层,陌生人在我的画面里,却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我按下快门的那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该死的温柔。 
 
怎么舍得不好好活着呢,要永远怀着最珍贵的希望,还有最糟糕的打算。 
 
 
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躺在家里看了几天关于二战的电影。有一部很喜欢的德国电影,iTunes商店里显示的日语名字是「東ベルリンから来た女」(来自东柏林的女人)。影片的叙事手法利落不拖沓,故事被笼罩在阴冷的政治色彩底下,没有壮阔的风景,也没有太大的跌宕。饰演女主角的Nina Hoss是我很喜欢的演员。身形瘦削,轮廓严肃。气质极出挑,不说话时眼神中有种看透世事的味道。 
 
她演一个从柏林大医院调遣到地方的女医生,表面认真工作,内心却在计划逃离。心事带来的负担太重,表面上就更是面无表情,永远一副带着戒备,拒人千里的样子。似乎只有在对待女孩斯黛拉的时候才显露出责任之外的一点柔软温情。影片是压抑的,就连男女主角的感情线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他对她的善意和真诚邀请永远只得到冷脸;他等在她家门口许久,最终只是落寞地发动车子离开;他尝试过使她敞开心扉,但最终只变成他一个人动情的独白。 
 
直到她终于松动了,同意到他家共进晚餐。发现他打理生活十分妥帖,抛开医生的职业,还喜爱阅读、擅长烹饪,甚至会在自家院子种植蔬菜。他一边做料理,一边同她交谈的时候表现得实在太自然了,过于水到渠成。以至于她都产生了错觉。想要确认些什么,于是走过去,突如其来地亲吻了他。甚至为了化解尴尬,她非常难得地笑了一下。 
 
却没有收获期盼中的悸动,始终是没有办法。她低着头便要走,那个镜头里男主角错愕的神情实在看得人鼻酸。 
 
影片的结尾却是有些超乎意料的。女主角终于等到可以给逃亡计划画上句号的一天,明明近在咫尺,最后做出的选择却南辕北辙。观众好像是在影片结尾才等到了最动人心魄的片段,所有积蓄的感情都在一瞬间升华。还想多体味一下这种味道时,影片却已经结束了。 
 
我最喜欢的片段,是最终男女主角相对彼此而坐,他在看她,在确认她脸上的表情。女主角与他对视了一眼,似乎,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屏幕变黑,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而结尾响起的,是那首著名的at last I am free: 
 
I can hardly see in front of me,At last I am free. 
 
中文把这部电影的名字翻译成“为爱出走”。这个译名有许多值得把玩回味的地方,但我还是更偏向于直译Barbara(芭芭拉)。是她的名字,也只是她。 
 
 
 
我后来常常会觉得语言很贫瘠。 
 
昨晚做梦,梦到母亲过去的样子。是很久之前的回忆了,梦到那一年下雪,在外婆家。她坐在屋里,灯光映在脸上,我分明见到她满脸泪痕。我那时候很小,但却没有出声。印象中这个画面一直记到现在,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伤心的原因。 
 
前几日嗓子发干,躺在床上双目无神,想念她给我做的荷叶煎蛋。鲜嫩的,刚抽出来的荷叶尖儿,和鸡蛋一起煎得很香,很清甜。 
 
我不晓得会不会等来京都的雪。其实市区周围的农村地带已经下过雪,还是在上个月,先生讲起从郊外来,山顶上披覆着皑皑的白雪。而我眼前却没有想象出相应的画面,我只是想到站在四条大桥上侧过脸便可以看到的群山,日暮的时候变得朦胧而隐约,像是随意勾勒的闲情笔墨映在宣纸上。若是下雪了,一定要跑去看看是什么样子。 
 
最近未曾读太多书,唯独在看阿来,见他写“老百姓们有一种迷信,就是在一年中初次听到布谷鸟悠长的啼叫时,你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那这一年都会是这样的状态。” 
 
而我还没有听到。所以,我打算明后日到山里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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